1

戴宁最怕接到刘婶来电,那意味着她爸又闹了幺蛾子。

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,她正与生鲜区课长核对库存时,被手机震动的嗡嗡声打断多次,课长脸色不太好,不耐烦地说:“你先接电话。”

戴宁慌忙躲到员工通道里,接通后,先听见刘婶的一声叹息:“唉——宁宁啊,你爸刚才又砸了好多东西,我敲门他不开,你早点回来看看吧,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。”

挂断电话后,戴宁再也无心工作,掰着指头等下班。

好不容易挨到午休,她连工作餐也没领,空着肚子,顶着毒辣的大日头往家跑。

十几分钟后,戴宁拧开家里的门锁,半只脚刚踏进去,一只塑料杯迎面飞过来,她一时失神没躲开,被砸中额角。

谩骂先于疼痛袭来:“你还知道回家?丧良心的东西!是不是想饿死你老子?明知道我腿脚不灵便,还把酒瓶放那么高,你心肝肺让狗吃了!”

戴宁抬手揉揉额角,埋头料理满室狼藉。

家中最后一面镜子碎成了八片儿;戴宁唯一的润肤乳被扔到墙角,塑料盖摔裂了;早上洗好的桃子骨碌到沙发下,一袋瓜子从客厅扬到厨房;烟灰缸滚在电视柜下,倒是完好无损,不过烟灰和烟头散落得到处都是。

戴宁蹲在地上收拾,面无表情地说:“你嗓子坏了,以后别喝酒,也别抽烟了。”

老戴用拐棍儿狠戳地面,扯着脖子嘶吼:“不让抽烟也不让喝酒,你要闷死我?”

戴宁一句话都不想多说。

收拾好老戴的发疯现场,她还得去厨房做饭。刚刚她还不让老戴喝酒,可起锅热油后,她还是给老戴炒了一盘花生米。

花生米的香味慢慢窜出来,老戴的谩骂越来越不堪入耳。

“你早晚得像你那个婊子妈一样,把我扔了不管。我肠子都要悔青了,五年前就不该让你上大学,我拿着那笔钱去买药,现在没准儿病都好了。你没资格天天给我摆臭脸,我的病就是被你耽误的!你要是敢像你妈一样一走了之,我就天天出去骂你……”

戴宁伴着骂声将花生米装盘,有两颗花生掉到地上滚到橱柜的缝隙里,她怕招蟑螂,伸长手去够,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够不着。

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,就这么压断了她心上最后那根弦儿。戴宁崩溃了,为了两颗花生米嚎啕大哭。

2

算起来,这种谩骂如闲谈、令人窒息压抑的日子,戴宁已经熬过9个年头。

9年前,老戴得了股骨头坏死。

他曾是小镇上脾气最好、技术最好的弹棉郎,病后再也没法拿着他的弹弓走街串巷弹棉花。他们家美满的小日子也就此撕开了一道口子,先是爷爷患癌,老戴是个孝子,倾家荡产治了一遭,最后却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。

爷爷去世后不久,奶奶小脑萎缩,吞咽困难,最后活活被一口痰憋死。

先后失去双亲,日子陷入困顿,顶梁柱沦落成肩不能扛、手不能提的半个废物,身心遭受双重打击的老戴脾气越来越差,仿佛变了一个人。

戴宁和妈医院打听过,当时置换一个股骨头大约需要十万块钱。

听到这个数目,两人又悄悄地回家,再也没敢提手术的事。那个时候,家里只有一万多块钱,还是卖了爷爷奶奶的老房、还了债务后仅剩的一笔钱。

戴宁想用这笔钱给老戴做保守治疗,治到哪里算哪里,但戴宁妈妈不同意,因为这笔钱根本改变不了什么,而且戴宁就要读大学,她绝不同意为了老戴的病,搭上女儿的余生和前程。

老戴的病就这么拖着。起初他日日愧疚、自责,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,多数时候都待在屋里,看着窗外。

然而这种日子,一天天消磨着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耐性和善意。直到有一天,他破罐子破摔,从伤害他人中找到了发泄的快感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

那段时间,戴宁上学后,她妈在家当靶子、当出气筒;戴宁放学后,她就是小靶子、小出气筒。

戴宁最终考取本市的一所大学。开学那日,戴妈把家里的钱都交给她,哭着嘱咐她:“出去后就别再回来,你就当没这个家。”

说这话的戴妈,满目尽是绝望。前一天晚上,老戴失手打了她一巴掌,左半边脸一直肿着。直到戴宁办好入学手续,听邻居说妈妈不见了以后,戴宁才明白,那日的嘱咐意味着别离。

妈妈受够了、穷怕了,而老戴那一巴掌,将最后同甘共苦的情分都击碎了。

3

此后的日子,于戴宁来说,四个字即可概括:水深火热。

她要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,还要抽时间回来看顾老戴。

她恨过老戴,却狠不下心像妈妈那样一走了之。

老戴能短时间站立、能缓行,只要戴宁定时回去送钱送物,他这口气就断不了,只是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来越废。

戴宁毕业那年,小镇被圈入经济开发区,开始出现一些小企业。戴宁本可以去更大的城市闯荡,但她最终还是回来了,应聘成为一家连锁超市的储备人才,从基层做起。

戴宁返回超市后,去找人事部门的高大姐。高大姐是有名的媒婆,她想让高大姐帮忙介绍个对象,有钱的对象。

高大姐了解她家情况,摸摸她额头,叹了口气说:“戴宁,我实话跟你说,现实不是电视剧,卖身救父不可行,你家那情况,遇上好人是坑别人,遇上恶人就是坑自己。”

戴宁哭丧着脸说:“高大姐,我是真受不了了,你就帮帮我吧。”

几日后,戴宁拜托高大姐的事还真就有了眉目,她当时正在给老戴按摩腿,电话响了,她接通后嗯嗯啊啊应着高大姐,那边介绍完情况后,她随口问了句“对方离过两次婚啊”。

就这一句话,眯着眼睛小憩的老戴如同被法力唤醒的猛兽,缓缓抬起厚肿的眼皮。

戴宁挂断电话后,老戴冷冷地问道:“你要把自己贱卖了啊?”

戴宁不理他,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。老戴僵直着两条腿,慢慢挪到地上,一手用拐棍儿撑着地面,一手扶着沙发,提了一口气才站起来,堵在厨房门口不依不饶:“当初拿走家里所有的钱去上学,心挺狠的,怎么现在开始犯贱了?”

戴宁不理他,老戴气急败坏,使劲儿戳地板,吼道:“手术失败了咋办?你不就白牺牲了?”

戴宁没忍住,哭了,摔了手里的锅:“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?咱家破房子不值钱,再说卖了你我住哪?我刚毕业也没积蓄,借又借不到,我没有办法了啊!”

老戴瞪着眼睛:“你的一辈子就值两个股骨头?混账东西!”

4

戴宁最终没有去相那门亲,事后冷静下来,也觉得自己太蠢。

但同时,她做了决定,一定要给老戴做手术,她得让老戴重新回到行动自如的日子,带着他的弹弓继续当弹棉老头儿。哪怕手术会失败,钱打了水漂,她也得试试,不然后悔一辈子。

医院的朋友咨询了下,按照老戴的情况,至少需要准备二十万的费用。他们家的房子又小又破,小镇房价本来就不高,撑死了能卖十万块钱。她还有十万的缺口,而且不包含卖房后的租房费用、误工费用,还有家里的吃穿用度。

戴宁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的工资,决定把倒班休息的时间利用起来,去找份兼职。虽然杯水车薪,但她多赚一份钱,离老戴去市里做手术就又近了一步。

戴宁最后在一家烤肉店找了个端盘子的活儿,每天拼死拼活能赚个买菜钱。

自从上次两人因为相亲的事情吵架后,老戴好像消停了不少,至少不再骂人,也不再摔东西。只是人比从前更沉默,烟抽得更勤、酒也喝得更凶。

戴宁几次想劝阻,但张张嘴,还是算了。

一个活生生的人,受困于方寸间,放纵烟酒可能是日子里唯一的欢愉,在无边苦难中使劲儿攀扯的日子太累了,偶尔的堕落,恐怕已经可以算作苦熬的动力了。

那天戴宁上白班,下班后去烤肉店,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。从烤肉店出来走了没多远,天下雨了,戴宁没有雨具,只能顶着雨往家跑,进门时已然淋成一只落汤鸡。

没想到,老戴破天荒地在门口等她,看向她的眼神似乎软了一瞬,确认她回来后,才缓缓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,快到门口时,闷闷地说了句:“锅里有饭。”

戴宁换好衣服,去厨房里找“饭”。那个老式不锈钢电饭锅停留在保温状态,戴宁掀开盖子,看见锅里的饭,温温的,混着菜叶和蛋花。

她是真的饿了,当即捧着锅胆坐在窗边大口大口吞咽。

老戴果真是老了,厨艺不行了,她边吃边想。

5

多年前,就是老戴还是健康的老戴、妈妈没有离家的时候,老戴经常下厨做饭,一边炒菜一边哼唱“弹棉花,弹棉花,一斤棉呀弹出八两八……”,戴宁一闻到厨房里的香味儿,就没心思写作业,像只小兔子一样蹦到老戴身边,张着小嘴儿,老戴肯定会把菜里最好的那块肉喂给她。

也不过几年时间,一切恍如隔世。

很多个晚上,在老戴无休止的谩骂中,戴宁都自问:“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呢?”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,她本也不是什么坚韧的强者,若选择逃避,用一句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便可作为身不由己的借口。旁人的非议、指责终究不能撼动什么,谁能去怪罪她这样一个凄惨的少女?她一定会比现在过得轻松、舒适。

可她还是回来了,即便已经看清以后将要撑起什么样的日子,她也不想退缩。

不是她伟大或者善良,而是,她见过老戴还是个慈父的样子。无论当下他用怎样丑陋的姿态、肮脏的语言来对待她,都不能否认,老戴曾是爱她的。

十几岁之前的幸福,不是假的,只是后来被老戴的病夺走了。作为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女儿,又怎能舍得去追究一个久病之人的人性扭曲?

她顺应了她的心,选择与老戴相依为命。

那日淋雨后,老戴又有了很大的变化,此后只要戴宁晚归,总能吃到老戴做的“饭菜一锅出”。

他依旧不愿意说什么话,脸色也总是不好看,但他留的饭,让这个家又有了一点家的样子。

沉默下来的老戴,让戴宁越发感觉窝心,她迫切地想要攒够钱,让老戴去手术,早日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。

考虑一番后,戴宁把自家的小破房子挂到中介去,想看看这四十平的小屋到底能换多少钱,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事。

房子挂出后,来过几个看房的人,每次老戴都不吭声。

有天下午,戴宁送走一个看房的人,老戴忽然说道:“卖了房,家就没了。别看破房子不值钱,那也是个住处,卖了再想买,根本买不起。”

戴宁坐到老戴对面,平静地说:“爸,走一步算一步,我现在就想让你早点好。”

老戴盯着戴宁看,慢慢咧开嘴,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算了吧,我也没几年好活。”

他顿了顿,用舌头顶着腮帮子,呼噜一句:“我嘴里长了个东西,挺长时间了,我觉得我要完。”

戴宁心口一紧,吼道:“你怎么不早说?”

医院,医生用探照灯看了好久,让医院好好看看。

戴宁一听这话,心凉了半截。

6

两人起早去市医大挂了专家号,医生检查后给出诊断结果:口底癌。

这个病戴宁之前听都没听过。她压着心慌把老戴扶出去等着,问了医生许多问题,如何化疗、可否手术、费用多少。

当得知费用水平和手术必定产生常人无法接受的创面时,她没忍住,冲出门外大哭起来,谁能告诉她怎么办啊?

不知过了多久,拐棍儿戳地的声音由远及近,一只瘦到干枯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
她回头看去,老戴面目平静,满脸褶子纵横交错,曾经怒怨横生的脸,只剩平淡与无情。

戴宁抖着声音喊:“爸……”

老戴整个人松了下来,说:“我算是彻底认命了,手术不用做啦,房子也不用卖啦。”

戴宁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送老戴做了一套检查,结果比医生说得更不乐观,癌细胞已经转移,治疗已无意义。

而后老戴拒绝了住院保守治疗,他说他想死在家里。

得知病情真相就像捅破了一个脓包,不知道的时候糊涂着过,那条命还是活的,知道了以后恶疾便来势汹汹,极具摧毁力。

当老戴的脖颈破溃出一个血洞的时候,他再也不想要走动了,也不向往窗外的世界了,每天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等候命运的发落。

7

戴宁辞掉工作,守在家里。她想看着老戴像从前那般发疯,像从前那般不认命,用他的戾气、怨气灌满整个屋子,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。

可是,现在的老戴只是一具会呼吸的静物。原来,人彻底陷入绝望时,就会放下所有不甘,回归平静。

他偶尔会与戴宁说上一两句话。

“不能随随便便找对象。”

“卖了房子你就去大城市。”

“你……你去找找你妈吧,她没联系你,估计也是过得不好。”

“我知道,你尽了全力要给我治病,我不怪你了。”

三个月后,老戴咽气了。

那一刻,仿佛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,都获得了解脱。

老戴下葬后,戴宁在家收拾遗物。他的东西很少,几件衣服、一张弹弓、一根拐棍,几包没吸完的劣质烟,还有几瓶没喝净的便宜酒。

戴宁只留下了弹弓。

那张弹弓代表着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。那时,妈妈温柔美丽,老戴和蔼慈爱,她只想记住那几年。

又是三个月后,老房易主,戴宁收拾了轻便的行李,带上所有的钱,就像当年她离家读书一样。

只是这次,她再也不必回来。

临行前一夜,她闲来无事,翻了翻家里的柜橱抽屉,就在老戴屋门后的五斗橱最下层,她找到了一张照片。

那是曾经的三口之家的合影,背景是东山公园的许愿树下。照片许是被人反复摩挲过,留下一道色彩浅淡的指痕。

她捧着那张照片,看着并肩而立的妈妈和爸爸,还有倚靠着他们的甜笑的小女孩,以及挂在树枝上的那些鲜红色的甜蜜、愿景与祝祷。

泪如雨下。

那一刻,她原谅了老戴,原谅了妈妈,以及,这操蛋的世界里每一个爱着恨着挣扎着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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